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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人“国民性”新论
演讲嘉宾:尚会鹏
时 间:2015年6月27日
地 点:宁波市图书馆报告厅
嘉宾简介:尚会鹏,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,主要从事日本、印度社会文化、心理文化学、比较文化及文化与国际关系研究。主要著作:《中国人与日本人:社会集团、行为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比较研究》、《印度文化史》、《种姓与印度教社会》、《心理文化学要义:大规模文明社会比较研究的理论与方法》、《中国人与印度人:文化传统的比较研究》等
尚会鹏: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“中国人国民性新论”。我主要想谈三点:第一,国民性及其研究;第二,中国人行为模式的一些特点;第三,一些思考和建议。
先来谈第一个问题。提到“国民性”这个词,大家很容易想到鲁迅先生、林语堂和台湾作家柏杨,在他们的作品中有很多关于中国人国民性的论述。但这些描述,属于文学性质的,不是学理性的研究。作为一种学理性的国民性研究,源于上世纪二、三十年代美国的“文化与人格学派”。在上世纪二、三十年代,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影响,从人类学中分化出一批学者,研究文化与人格问题。到了二战前后,这个学派达到了繁盛,涌现了一些有代表性的学者,出版了一批著作。其中一部有名的著作是写日本国民性的,大家可能知道,就是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的《菊花与刀》。战后,国民性研究衰落了,现在已不大使用“国民性”这个词了。为什么衰落了呢?因为这个学派使用的方法有问题。他们很重视育儿方式,重视人小时候的生长环境,这是受弗洛伊德的影响。弗洛伊德学派有一个很重要的判断,就是人小时候受的影响会留在人的潜意识中,影响人一生。“文化与人格学派”认为,一个民族的育儿方式,比如怎么抱孩子,怎么给孩子喂奶,怎么跟孩子互动,会影响一个民族的性格。人在幼小的时候,还没有任何记忆,经历的事情就决定了后天的性格,这的确有点极端。所以,该学派曾被批评为“奶嘴与尿片学派”。另外,这个时期的国民性研究,还带有明显的西方中心主义的特点。他们研究中国人的国民性、日本人的国民性、印度人的国民性,似乎都是病态的。与西方人比较,西方人是正常的,其他人都带有病态特点。这也是国民性研究衰落的一个原因。
“国民性”学派的衰落,是不是这方面的研究就不需要了呢?不是的。从学理的角度看,可以把“国民性”理解为“对一个群体的心理和行为模式的整体性论考”。我们说的中国人的“国民性”,可以把它看作是对我们自身行为的一种认知,是回答“我们是谁”的问题,是一种自我认同。一个人有自我认同,一个族群也有自我认同。过去需要认识“我们是谁”,现在也需要。在“全球化”的今天,毋宁说更需要认识“我们是谁”的问题。
自我认同问题的产生,有一个前提,那就是要有一个“他者”的出现。讲中国人的“国民性”,得有中国以外的人作参照。这个“他者”,是近代中国遭遇到西方国家以后出现的。这就像一群猴子,如果猴子一直与猴子生活在一起,它永远不会问“我们是谁”,但如果猴群里来了一头鹿,发现这头鹿长得很不一样,吃的东西不一样,走路、奔跑也不一样,这就产生了“我们是谁”的问题。中国在几千年的历史上,都一直处于一个文明的中心,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,一个真正的“他者”。这种情况下,中国人只对自己有一个非常模糊的自我认同,就是:我们是天下第一,周边都是茹毛饮血。这当然谈不上是正确的自我认同。近代以来,西方人来到中国,带来了西方的文化、价值理念和社会制度,我们遇到了真正的对手,出现了一个真正的“他者”。西方的传教士、官员到了中国,写了一些书,描述中国人的行为方式,这就是最早的关于中国人“国民性”的论述。这些论述引起了中国一些文人的反思,譬如,鲁迅关于中国国民性的论述,就是受了传教士斯密斯(明恩溥)的《中国人的气质》的影响。最近这些年,中国的“国民性”探讨又热起来了,一个原因是,随着中国的富裕和开放,出国旅游和来中国的外国人多起来了。2014年中国公民出境游是1.17亿人次,入境1125.06万人次。现在中国人与世界的接触,可以说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频繁,这就有了“人怎么看我”、“我怎么看人”的问题。现在,出现了一些对海外中国游客的负面评价,这也促使我们思考“怎么看自己”的问题。这个问题,在一定意义上,也可以说是对我们“国民性”的认识。
要对一个族群的心理和行为方式做整体的把握,必须要有新的方法,老的国民性研究方法不行。在这方面,美籍华裔人类学家许烺光做了很多工作。他在国民性研究衰落后,仍在这个领域探索。我们对他开发的工具、模型进行了完善,形成了一门新的学科,叫“心理文化学”。“心理文化学”可以说是“国民性”研究的升级版本。我今天来讨论“国民性”问题,使用的是新的方法和工具,所以叫“新论”。关于“心理文化学”,我有一本书,叫《心理文化要义:大规模文明社会比较研究的理论与方法》。这里,我只介绍其中的一个基本看法。心理文化学引入了一个整体把握人的模型, 它把人的存在看作一个“场”,这个“场”由内而外,由若干同心圆构成(如下图)。最内的两层是“潜意识”和“前意识”,这是弗洛伊德重点分析的两层。再向外,依次是“限表意识”和“可表意识”层,这已经到了作为生物体的人的最外层了。再向外是“亲密的社会文化”层。这一层很重要,这里的人是“亲密之人”,物是“心爱之物”,文化理念是“执著之念”。对我们来说,这些内容像水、空气一样,一刻也离不开,所以这一层又叫“生命包”。我们考察人,必须要带上这一层的内容,人的存在,就是一个个体与“生命包”的互动过程。你跟这个“生命包”一起,构成“基本人际状态”(图中斜线部分),这才叫“人”。个体与“生命包”处在动态平衡之中,这个过程叫“心理社会均衡”。
人这个“场”,还有外面的几层:“作用的社会与文化”层和“更远的社会与文化”。最外面的一层是“外部世界”。人这个“场”共有七个同心圆(八层)组成,这是一个整体把握人的模型。
人的“生命包”类型以及个体与“生命包”的互动方式,构成一个族群的“基本人际状态”。从“基本人际状态”出发考察一个族群的特性,是心理文化的最重要的一个特点。现在我们不再使用“国民性”这个概念,而用“基本人际状态”。如果说“国民性”是1.0版,“基本人际状态”则是2.0版。
人这个存在系统,是一个由多个同心圆构成的“场”。各层的内容不同,重要性也不同。如果给每一层涂上颜色,就形成了一种类似光谱的东西,可称之为“生存谱”。不同的人,不同的民族,对这个模型各层重视程度是不一样的,层(“亲密的社会文化”)的内容和互动方式也是不同的,这就形成了独特的“基本人际状态”,同的“基本人际状态”就如同不同物质在光谱中形成独特的“谱线”。这是一种新的分析方法。用这种方法来定位中国人,我们发现,中国人的“生命包”(“生存谱”的第三层:“亲密的社会与文化”)主要是由亲属成员构成的,并且极为稳定。也就是说,在“生存谱”中,中国人的第三层表现得特别稳定而强烈,这是中国人特有的“谱线”。我把这种“基本人际状态”类型称为“伦人”。
“伦人”是人的存在系统的一种独特形式。它最大的特点是,人的“生命包”主要由亲属成员构成,关系密切而恒定。据我们考察,在世界上不同“生命包”类型中,“伦人”的“生命包”是一种最稳定的类型,因为它的主要构成部分是亲属成员,而亲属成员的身份是不变的,与生俱来,亲属成员之间的关系不是竞争性的,所以极为稳定。人与非亲属人员的交往,都是从他最亲密的圈子向外推的。在中国传统文化里,有五种最重要的人际关系,叫“五常”或“五伦”,就是父子、夫妻、兄弟、君臣、朋友。这五种关系中,三种又是重中之重,即父子、夫妻和兄弟关系,称为“天伦”。由父子关系推导出君臣关系,朋友关系是由兄弟关系推出来的。这是我们中国人对人的最基本的认知。所以,我们不说中国人的“国民性”如何如何,而是说中国人的“基本人际状态”是这样的,它在人类“生存谱”中表现出的独特“谱线”是这样的。
由这种基本人际状态,产生了人在心理和行为上的一系列特点,这就可以讨论我演讲的第二个问题了,即中国人行为方式的一些特点。生活在“伦人”状态下的人,在行为上具有一些什么特点呢?
第一个特点,比较重视以亲属关系为中心的人际关系。亲属成员在“生命包”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,而且高度稳定。中国人在看待世界时,把重点放在这个以亲属关系展开的人与人关系上的。我们知道,人类要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、人与人的关系、人与超自然的关系、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的关系等,但不同族群对这几组关系的重视程度是不同的。中国人就认为,人与人的关系就比人与物的关系、人与神的关系重要得多,处理好人与人的关系,是人活着最重要的。这就是一种“人伦中心”的生活方式。人与神的关系,人与物的关系,就有些忽视,就像一个人,有了一种偏好,就会忽视其他方面。中国人为什么没有根深蒂固的宗教?因为中国人“生命包”里亲属成员太重要了,没有给偶像、神明留下位置。中国人的神明,大都是功能性的,即它们不是我们“生命包”的内容。譬如,传统中国村落中有多种神庙,瘟神庙、关帝庙、王母娘娘庙等,想生男孩子,就到王母娘娘那里去烧香。想让猪多下点仔,就到瘟神庙里去拜。想发财,就去拜赵公元帅。每个神明担负着不同的功能。这就像我们现在有病就到医院看病、想买菜就到菜场去买一样,神是功能性的,只在有用的时候才拿来。中国人虽然没有宗教,但这种对人际关系的重视形成了类似宗教的东西,或者可以称之为“人伦教”。有人说,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,很可怕,但我认为,中国人不信宗教,是因为中国人生命中有类似宗教的东西发挥作用。中国人有一个极为稳定的“生命包”,这里没有神明的位置。现在世界上最可怕的,不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,而是那些有了不正确信仰的人。ISIS组织、基地组织等恐怖主义者,就是一群信了邪的人。中国人只要保持着良知和善良,不坏良心就行了, 不一定信仰什么宗教。
中国人对家庭以及亲属关系的重视,带有某种“文化基因”的性质,影响着我们行为,代代相传。我举一个例子。在美国传教士Chester Holcombe(何天爵),清末来中国,写了一本书叫《中国人的天性》的书,书里这样描述:中国人与家庭的联系很强,这种对家的眷恋逐渐发展为一种宗教,一种无论生死的最后回归。我们知道,传统中国人,不到万不得已,不会背井离乡,现在一些在世界各地的老一代华侨,仍有一种死后要回归家宗族的文化心理,这是一种类似于宗教的东西。清末的时候是这样,现在当然有变化,如现在大量的农民工到外面谋生。但是中国人“生命包”的特点,即亲属体系至高无上,中国人重视家庭、重视亲情的特点,仍顽强地表现出来。比如说,中国每年的“春运”,中国政府几乎是以战争状态对待每年的“春运”。2015年的春运40天,运送了28亿人次,称为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民俗性大迁徙。“春运”期间人的活动去向是哪里?是“家”。不能说都是回家,其中当然也有外出旅游的人,但绝大部分是回家过年,与家人团聚。所谓“有钱没钱,回家过年”,几乎具有了宗教意义,成了中国人的“朝圣”活动。这与清末美国传教士描述中国人的行为本质上是一样的,只是形式不一样,比如,过去没有高铁,现在坐高铁回家;过去通讯不发达,现在用手机联络。1992年的春节,我在印度,在电视上看中国“春运”消息的同时,也看到了对印度的宗教节日——大壶节盛况的报道。北印度的朱木拿河和恒河交汇的阿拉哈巴德,被认为是最神圣的地方,“大壶节”是在每年的中国的春节前后,没到这个日期,都有大批的宗教徒,从家里涌向这个地方去朝圣,用恒河水沐浴。每六年一次大祭的时候,沐浴者更是人山人海,方圆十几里都搭满了帐篷。这时候,印度政府也像中国政府对待“春运”一样,处于临战状态,调用大批警力维护秩序。即便这样,仍经常发生踩踏事故。这也是一种民俗性迁徙活动,但人们行为的目标,与“春运”正好相反,不是“回家”,而是从家里涌向宗教场所。这说明,人们所重视的东西是不一样的。我们知道,生物界有一些动物有定期回游的习性。像大马哈鱼,在内河产卵,长大一些后便游向大海。到了该产卵的时候,再回游,游回老家产卵,然后死去。下一代也是这样。决定大马哈鱼的行为是基因。人也有类似的现象,但它是文化在起作用。像中国的“春运”,印度教徒、穆斯林的朝圣活动,都是习俗性的,但在表现上,与大马哈鱼的回游习性有相似之处。
中国人的亲属集团很牢固,“生命包”高度稳定,有很强的抵抗外部冲击的能力。这使中国人有较强的适应能力。我们知道,世界凡是有人的地方,都会有华侨,华人的生命力极强,这背后的力量是什么呢?一个重要原因是,华人有一个稳定的以亲属体系为核心的亲密圈的保护。这个亲密圈,可以低成本地缔造。这个特点也表现在中国经济上。宁波这个地区,有大量的家族企业,家族企业往往比国有企业更具有活力。不仅是大陆,台湾、香港以及海外华人企业也是这样。在企业里,老子是董事长,儿子是经理,媳妇做会计,弟弟当保管,相互信赖,缔结的成本很低,却有高度的活力。现在世界出现了家庭解体的趋势,而中国人“生命包”构成的特点,带有较强的抗击家庭解体的力量,这是中国人的一个优点。
但这种行为方式也有缺点。中国人在与非亲属成员打交道的时候,喜欢把人际关系拟亲属化。与陌生人打交道,首先要模拟亲属关系,相互信赖。中国村落里的人际关系,可分为两大类,一类是亲属关系,一类是非亲属关系。亲属关系里,有亲子关系,如父子关系、母子关系等;有平辈关系,如兄弟姐妹关系、夫妻关系等;还有一种是因婚姻而缔结的关系。这些都叫亲属关系。在非亲属关系中,有邻里关系、同学关系等。但在非亲属关系中,有相当一部分是“拟亲属关系”。如“拟亲子关系”的“认干亲”:两个家庭关系很好,便采用“认干亲”的方式强化关系;“拟平辈关系”的“拜拜把子”:中国历史上,在兵荒马乱时代,这种拟平辈关系就很发达,水浒传上的108将就是一个拟兄弟关系集团,“桃源三结义”也是一个“把子”集团。此外还有一类是“拟婚姻关系”,不是婚姻,但是两家假想两个孩子结亲了,是假想中亲家。这样,村落中只有一少部分关系是没有被拟亲属化的。中国人在与非亲属人做缔结关系时,倾向模拟亲属关系,把关系拉近。这也带来了缺点。例如,现在大家都很痛恨腐败,不断地有“老虎”被打,揭露出来的腐败,很大一部分跟中国人的家族主义、裙带关系有关。因为中国人有一个“内集团”和“外集团”两个不同质的世界,一个是我内部的人,另一个是外部的人。如果有可能的话,我尽量把“外集团”的资源拿到“内集团”来分配,这就是“裙带关系”,“拉关系”、“送人情”,这是目前中国腐败的文化根源。
第二个特点,相互依赖的人际关系。人处在一个密切圈子中,处在一种“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”的状态中。这种状态下,个体不是独立的,而是与他人纠缠在一起的。我们日常说两个人的关系好,会说“好得不分你我”,会说“咱们之间,不应分你我”。“你我不分”的确是我们一种理想的人际关系状态。在这样一个关系圈子里,是不能有隐私的,没有隐私,才能建立亲密联系。倘若大家都很客气,都有隐私,就无法建立亲密联系。建立亲密联系的代价就是牺牲隐私。所以中国人对于隐私不敏感。当然,现在不一样了,现在的法律提出了“隐私权”的概念,但这是一个舶来品,对我们来说仍是很陌生的。无隐私,是相互依赖的生活方式所需要的,它的基本预设是,人是可以信赖、可以相互依赖、可以建立亲密联系的。我依赖你,你也可以依赖我。我给予你的每一分好意,都可预期得到你同样的还报。你也可以有同样预期。我接受别人的任何一个好处,都意味着我需要相同甚至更多地还报别人。
是不是所有的社会都是这样的呢?不是。在“个人”这种基本人际状态下,个体是独立的,“我”是最重要的,“我”与“我周围的人”,包括我的父母、我的兄弟、姐妹、朋友、上司,外国人等,都倾向于是等距离的。“我”与父母、与亲属成员的关系,同陌生人的关系没有太大的区别。在这种状态下,个体的界限是清晰的,内核是坚硬的。在美国社会,家里也很强调个人隐私。为什么要强调隐私?因为隐私是个人的“内核”,隐私为个人的存在设定了边界,没有隐私,就没有个体独立。但由于强调隐私,就很难建立亲密的联系。这种社会人与人的交往就更像是商品交换,更像是做买卖。
我再举一个印度的例子。我在南印度做田野调查的时候,雇了一个翻译,他是一个教授的儿子。我与他谈好价钱,一天150个卢比。谈好以后,就按照中国人的方式见面,赠送了礼品。但在以后的交往过程中,这个小伙子总是向我要东西。向我要笔,要笔记本,要袜子,我都给了他。后来又向我要衬衣,我就烦了。心想,早听说印度人爱占小便宜,果然如此!但中国人抹不开“面子”,不好意思拒绝,我说,我没那么多衬衣。等我回到德里,我看看有没有多余的,如果有的,再送你。我认为我这是委婉拒绝。但他没有听懂。回到德里后,有一次他爸爸给我打电话话,说我儿子说了,你要送他一件衬衣。我很无语。后来,他爸爸来德里的时候,我说,衬衣没有了,这件圆领衫送给你的儿子吧。
但后来我想,这可能是文化不同造成的。我是按照中国人的交往方式行事的,但在跟印度人打交道时候,这一套方式不一定管用。印度人的人际关系不是“相互依赖”模式,而是“单方面依赖”。地位高的人与地位低的人是不一样的。印度人认为,地位高的富人帮助地位低的人,富人帮助穷人,是理所当然,被帮助者不一定要还报,甚至也不一定表示感谢。这种模式的典型就是人与神明之间的关系:神无所不能,帮助每一个人,但人并不必还报神,也不必感谢神。我虽然不是一个富人,但在这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眼里,你是大学教授,是外国人,是有钱人,你帮助我,理所当然。他可能认为:我在给你一个做好事的机会,是我在帮助你,你要感谢我。大家知道,“施舍”这个概念,是通过佛教传到中国的。施舍是一种无私的奉献,是不要求任何回报。另一方面,印度有许多人乞讨。印度的乞丐,不仅数量众多,而且乞讨得理直气壮。印度的乞丐不完全因为穷,还有文化上的原因,这就是:人与人之间是一种“单方面依赖”模式。乞讨和施舍是一个问题的两面,一方面是无私的给予,另一方面是不考虑还报的获取。在理论上,有多少乞丐就有多少施舍行为。要不然,那么多的乞丐在,向谁乞讨?
中国人这种在内部不分你我、相互依赖、却把内部和外部截然分开的特点,也在我们的住宅上反映出来。北京的四合院,特点是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截然分开。中国人的许多住宅,都有高高的围墙,一定要以外面看不到院子里人的活动为准。这种住宅有一个基本出发点,就是把家内的世界和家外的世界截然分。但是在屋子的内部,却不强调房间的分隔。很多房子,一进去,没有夫妻的房子、老大的房子等分隔,任何人在任何时候,都可以在房间的任何地方活动。它强调的是内与外的区分,而不是成员之间的区分。有时候虽然也有个人房间,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集体活动。一个人若天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,被认为是不正常的。孩子的行动,要让大人能随时了解,大人才放心。这种情况下,隐私当然难以建立,不过,这却是建立亲密联系的需要。这一点与美国人的住宅构造形成对照。一般的美国住宅,是没有高墙的,有的只用很低的栅栏,但绝对不影响从外部看到你房子的窗帘。但房间的配置,却与中国人住宅完全相反:个人空间的分隔极其严格,夫妻之间、子女都各有自己的房子。虽有共同活动的空间,但大部分时间,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。而且,不经房间主人的允许,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入房间。父母进子女的房间一定要敲门。房间里面的东西都有明确的归属。
相互依赖的关系模式带给中国人的一个重要影响,就是个体有一种强烈的责任和义务感。在中国传统的家庭中,个体接受的主要是责任、义务、服从的教育,而不是独立、自由的教育。个体有一种很强的责任和义务感。汶川地震,有这样动人的一幕:从废墟里救出一个人,已经奄奄一息,在他胳膊上写着:我欠朋友王小文3000元。湖南有一次矿难,救出来一名矿工,在他安全帽里,用粉笔写着这样的遗言:“骨肉亲情难分舍,欠我娘200元,我欠邓曙华100元,龚泽民欠我50元,我在信用社给周吉生借1000元,王小文欠我1000元,矿里押金1650元。带好孩子,孝顺父母,一定会有好报的。”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一个中国人在将要死亡的时候,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?是家人和亲人朋友的关系,是没有完成的义务。如果没有报答父母之恩、亏欠朋友的人情,会有深深的内疚,到死都想着要还报。
但这种强烈的还报意识也有弊端。有时候它发展成为压在中国人身上的沉重的人情负担。有这样一个例子。一个叫小静的研究生,很优秀。到了美国,她从小没有父亲,母亲带着长大,她舅舅帮她上了大学,她到美国去读书,她舅舅还给她一笔钱作为去美国的路费。妈妈说这是舅舅的恩德,一定要还报。后来她接到舅舅的电话,说是儿子要结婚,你现在去美国了,有钱了,请寄2万美元来。小静好不容易给他凑了2500美元寄回。她舅舅很不高兴。后来,舅舅让她把表兄弟办到美国去,她也没办法办,舅舅就生气了,说她忘恩。后来又写信,说是舅妈病了,肝癌,问她要钱。在报恩的压力下,她拿了做实验的黄金变卖,给舅舅寄了一笔钱,结果被实验室抓住,遣送回国。这是一个很悲哀的故事。人会被人情的负担纠缠,若不还报恩德,内心和良心上过不去。假如她手里有权,她就会通过一笔交易还报舅舅,那就是腐败。中国人生活在一个浓厚的关系、人情网络中,中国揭露出来的许多腐败干部,是被“关系”和“人情”害的。
第三个特点,是“圈子”和“圈子意识”。在“伦人”这种基本人际状态下,人处在不同圈子中,人的排列状态,就像一块石头丢进池塘,引起一圈一圈的水纹。水纹的中心是自己,分成不同的圈子,越向外推,关系越远。中国人的圈子有三个:最内的圈是“亲人圈”,由父母、家人组成,这是“生命包”中不可替代的成员,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圈;第二圈是“熟人圈”,由朋友、熟人组成;最外面是“生人圈”,是由互不相识、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组成。我们与这三个圈子的人打交道,使用不同法则:与亲人打交道,是“亲情法则”,这个法则的特点是:每个人都自发地对他人施恩和报恩。在家里,你与你的父母、孩子之间,都是自发的施恩和报恩,规则不是很明确;在“熟人圈”中,遵循“人情法则”:你给我好处,我还报你“人情”。在这个事情上你帮助我,在那个事情上我还报你。在我帮助你的时候,我会预期你会还报我,你接受我帮助的时候,你也预期我能还报你。这种还报不是自发的,“人情”是“做”出来的,是可以“送”的,但也要还报,所以也是相互依赖的。在“生人圈”,使用“公平法则”:我不认识你,不相信你,我们之间公平买卖,就像在市场上做生意,讨价还价,公平买卖。这是陌生人打交道的模式。
在村落社会,这几个圈子的运行很有意思。以卖肉为例。卖肉本来是一种买卖,但买卖发生在“熟人圈”中,就有了不同的运作方式:张三卖肉,张三的一个好朋友去割肉。问张三:“肉多少钱一斤?”。张三回答:“咱们是朋友,问什么价啊。”于是便“唰”地割下一块,也不称重:“咱俩谁跟谁啊,拿去吃吧。”这朋友拿了肉,付钱,张三无论如何不收。但张三这样做的时候,他是有预期的,那就是,你不会白拿我的肉。肯定会还报我。朋友拿肉回家,他会再去给张三送钱。送多少钱呢?他要估计一下,必要的时候要称一下。比如十斤肉,按当时猪肉的价钱,要100块钱。这100块钱是必需送回去的。他会让孩子把钱送回去。送钱最好不要只送100块,那样显得小气,你要多出这个钱,比如送150块,或者送200块,让张三随便留,这样才大气。他在这样做的时候,也有一个预期,就是张三绝对不会多收他的钱。当送去200块钱的时候,张三会说,这么客气,不是说不要钱吗?客气一番后,张三会对那块肉估计一下,最多只留下100块钱。这个交易就完结了。你看,最后的结果和市场交易的结果是相同的。但市场是跟陌生人的交易,讨价还价。但在熟人、朋友之间,有了一层温情脉脉的外表。每一个行为都有对对方的预期,这个叫做“人情法则”。当然,这个朋友也可以不给张三送钱,但这100块钱就成了一个“人情”,朋友必须牢记在心,在别的时候、别的事情上加以偿还。这朋友若不还这个人情,张三会恨他,周围的人也会指责他,认为他这个人不懂得人情世故,不值得交往。如果这样,他就会被村里孤立,就会社会性死亡。张三若是以干部,掌握着实权,以公的资源还报这个人情,譬如,批给他一份宅基地,或让他低价承包村里的池塘,这就是以权谋私,是腐败。
中国人结婚时候的随礼,很能反映不同圈子的人的交往规则。随礼网络有两种,一个是亲人圈子网,另一个是熟人的网。两个网是遵循着不同的规则,在婚礼上,常常有一张大红纸的“礼单”,上写张三送现金100元,李四送床单一条等。这是熟人圈子的网络,是公开的。此外,还有一个不公开的网络,是亲人圈子的,姑姑送多少利,舅舅多少礼,这些是不出现在“礼单”上,不对外公开,而是记录另外一个本子上,并且单独举行另一个仪式。每一笔好处都要还报,但原则不同。
有这不同的圈子,使用不同的法则,就很难建立法制社会。法制社会需要一种普遍性规则,前提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平等的,对所有人是一样的,不能分成圈子。法制社会最适合的是“个人社会”,因为在这样的社会中,每个人都是独立的,个人与周围的人是等距离的,规则是普适性的。中国社会在引入法制原理时候,常常会与“圈子”发生碰撞。大家知道《秋菊打官司》,揭示的就是圈子的规则在遇到法律的困境。秋菊是村落里的一个妇女,她丈夫和村长闹矛盾,丈夫被村长踢了一脚,踢伤了身体。秋菊就到乡里讨说法,乡里判村长赔钱,村长赔钱的时候,往地上一扔。秋菊没去捡,又上告,一直告到市里。在这个过程中,秋菊生产遇到难产了,村长就组织人,在寒冷的冬天把秋菊抬到县医院,秋菊一家就很感激这个村长,原来的恩怨也不讲了。但就在这个时候,法院发了一个传唤,以伤害罪,把村长拷走了,秋菊和他一家,甚至整个村落都陷入了尴尬。在村民看来,秋菊与村长的矛盾,本来就不应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。这就是中国人的圈子社会与法治社会的冲突。
“圈子”有时候会影响到去国外的中国人的行为。最近到海外旅游的中国人多了,出现了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抱怨。其中一个抱怨是“中国人爱喧哗”。的确,在国外的旅游景点,常常能听到一群一群的中国同胞高嗓门说话,有铿锵有力的广东话,有阴阳顿挫的川音,有字正腔圆的京腔。说中国人喧哗,有两个含义,一个是说话嗓门大,另一个是说话多。说话嗓门大,是一个发展阶段问题。在旷野里干活的时候,说话都是大嗓门,因为空旷产所,大嗓门别人才能听到。蒙古人的歌声为什么那么高亢嘹亮?去蒙古之后,一望无际的草原,声音小,谁都听不到。但说话多,不是发展阶段问题,而是与中国人的“圈子”有关。中国人在“圈子”里需要高频率的交流。很多中国人出去,都是带着“圈子”的,大家是一个单位的,朋友、同事,同学。圈子里是高度互动、高度交流的。譬如,在机场里正在排队,同一个单位的老张来了:“老张,怎么才来啊,过来、过来,排在我前面。”就说一大通话。在旅馆吃早饭,一进餐厅,看到同一个单位的老李:“哎哟,老李,你昨天晚上到哪儿去了,我们打牌,没找着你。”本来餐厅很安,他这么高嗓门一通话,大家便侧目而视。在商店买东西,也需要到频率互动:这东西在哪买的,价钱多少,都要交流。也就是说,中国人是把他所属的“圈子”原封不动地搬到了海外,他是带着“圈子”行动的。倘若以个体为单位,大部分是陌生人,交流就没有那么多,就会安静一些。西方人外出旅游,基本上都是个体,或者是情侣,或者是家庭。即便是参加大团队,也是以个体为单位行动的,因此,相对来说,就安静一些。
第三个问题,对全球化形势下中国人行为方式的思考。我们这个世界在变化,变得越来越个人化,而这个变化跟我们传统的基本人际状态是不同的。既然越来越个人化,社会的规则、社会的行为方式也都朝着有利于个人社会的方向变化。原来中国“伦人”生活方式下的设计、理念、行为方式,与个人社会是不符的,这个必须要承认。基于这一点,我们都可以做一些思考,并且对们的行为方式作出一些建议。
第一,以独立淡化依赖。那今天的社会朝着越来越个人化的方向变化,变得越来越是陌生人社会。那我们从家庭教育、人与人的相处方面,就需要强调尊重个体的独立,淡化相互依赖的行为方式。个人从家庭成长中开始,逐渐强调个体独立的看法、独立见解、独立负责任、不盲从他人,不服从“潜规则”。都市化的社会,人陌生化了,我们要与越来越多的陌生人打交道,这和我们传统的“熟人社会”很不一样了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行为的方式需要调整,不得不变。我们传统的文化,缺乏与陌生人打交道规范,也缺乏公德意识和公德教育。儒家思想的思想,是基于亲人、熟人的圈子设计的,它讲一个人怎么做个好丈夫、好妻子、好儿子,怎么当官,怎么为臣。在它预设中,人不是出在这种关系,就是处在那种关系中。陌生人是通过亲缘化,变成圈子里的人才能交往。但现在的社会不是这样了,现在的社会需要大量地和陌生人打交道,而这的确是我们社会的短板。现在议论中国人的诚信问题,由于因为中国人是分圈子的,中国人在亲属圈子、熟人圈子里是不缺诚信的,缺乏的是对陌生人的诚信。对陌生人是没有规范的,笼统地讲中国人缺乏诚信是不确切的,确切地说,中国人缺乏对陌生人的打交道规则,容易出现不讲诚信的问题。坑蒙拐骗,大都发生在陌生人中。有人会说,“传销”不是专门“宰熟”吗?许多参加的传销的人,也是被骗的,他认为他是让亲人、熟人发财。“跟我没有关系的人,能骗就骗,能宰就宰。”这是许多中国人的想法。
第二,以规则淡化圈子。法制社会有一个前提,就是人不能分成圈子,规则必须具有普遍性。这种规则的设计,是把所有的人看作陌生人,大家都相同,遵守相同的规则。当然,实际上很难做到把父母、兄弟姐妹都和陌生人一样看待,但法律的设计的确是不考虑圈子的,规则是普遍性的。一旦圈子淡化了以后,我们身上的人情负担也会减轻,会从圈子的束缚中挣脱出来,变成独立的、平等的个体。这样的个体,以明确的、普遍性的规则连接起来。社会淡化圈子、强调规则以后,可能会出现人情淡漠的问题,但这是应该付出这样的代价。我觉得这是中国社会今后的方向。现在西方个人社会,所有的规则都是基于与陌生人打交道设计的。我与你打交道,我可不信赖你,不依赖你,甚至不也认为你是一个好人,但这没有关系,只要我们都遵守规则,就能够打交道,就能合作共事。在这样的社会,人是“标配化”的,把所有当作陌生人,用规则将大家联结起来。这种联结,不是很紧密,对个体的束缚比较少,但却能发展成为很大规模的功能集团。现代社会的制度、法律设计,都是个方向。
第三,以制度约束行为。中国社会是一个关系社会,干什么事情都得托关系。譬如,我在北大教书,每到高考时候,常接到电话,都是朋友、熟人、老家的人打来的,说,我孩子要考北大,差了十几分,能不能走关系上北大?我说,就是差一分、差半分,我也没这个本事。最近,人大招生办的主人被抓了,就是在招生问题的腐败。现揭露出来那么多的腐败,有许多是家族式腐败,是人情腐败,因为在“圈子”社会,有很多“公”的规则和“人情”规则(“潜规则”)是混在一起,很难区分。有时候,腐败揭露出来了,官员也后悔,后悔用公权力还报人情,是人情,朋友,关系,害了自己。应当在制度的设计上限制圈子,使得那些不遵守规则的人付出更大的代价。如果制度设计得好,个人即使想腐败,也没有办法腐败,也不敢腐败。比如,你在当官,有朋友找你帮忙,你可以这样说:我想帮你,可你看,现在制度这么严,我要破坏制度,是会坐牢的,所以帮不了你。或者:你看,现在对权力的监督这么严,许多人在盯着我,我帮你的忙,马上就会有媒体曝光,有人举报。等等,这就增大了违反制度的代价。靠制度约束,也会减少腐败。
谢谢大家。
互动
主持人:谢谢尚教授。您深刻剖析了中国人国民性和国民素质,在座的每个朋友其实也在深刻思考,因为平常我们生活当中总会碰到这类问题。接下来,就把时间交给现场的朋友,与尚教授进行互动交流。如有问题,就写在纸片上,交给我们的工作人员。
国民性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。平常朋友聚会,或看新闻报道,常常议论中国人在国外的不文明行为。之前看到一篇报道说,一个学生在埃及神庙上,刻下了“到此一游”。有人到了欧洲,看到漂亮的喷水池,便去洗脚。到了泰国,看到水池卫生状况不错,就把脚伸到池子里,而那是人家洗手的地方。请问尚教授,这些行为,到了外国如何改变?我们怎样才能慢慢融入这个世界环境?怎样遵守规则,让中国人体现出应有的文明素质?
尚会鹏:我们分析中国人的行为方式,有优点也有缺点。我不说“劣根性”,不要用这种词,而使用行为方式。行为方式是中性的,也是可以改变的。在全球化的今天,我们与外部世界接触越来越多,这才使我们看到了自己身存在的问题。我举个例子。上个世纪六、七十年代,日元升值,大量日本人外出,当时日本人的行为,在世界上也受议论,评价也不高,说日本人无论走到哪儿,都举着一面小旗,以群体为单位活动,像一群动物。日本人接受现代文明比我们早,有很多现代社会的规则和行为方式,是在明治维新之后才接受的。过去日本人也有在大街上随地小便、随手丢垃圾的习惯。现在的日本人到海外去,外国人的评价很好,据说日本游客是最受好评的,这有一个过程的。现在的中国人,类似上个世纪七、八十年代日本人刚出去的时候。通过研究、宣传、呼吁和制度设计,中国人在海外的不文明行为是可以改变的。
主持人:谢谢尚教授。在座有朋友提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。尚教授在讲座说的是人情,其实我们在生活当中,大家都觉得中国人很重面子。面子是中国人心理基础,很多事情都要讲究面子。比如在一个世纪之前,西方一位传教士来到中国,发现中国人很聪明、很有智慧,但缺乏正直、勇气等品格,并且好面子。如何看待面子问题?
尚会鹏:我没有谈面子的问题,因为这牵涉到很多问题。中国人的面子,也是跟中国人圈子有关的。面子一般产生在熟人圈子里。与陌生人没有什么面子可讲,在亲人圈子里一般也不说面子,面子就在熟人圈里。面子是很复杂的一种情感,包括人的自尊、荣誉感、获得别人的称赞、赞扬等。面子有时候是中国人行为的动力,如有人为了面子,要争口气,会发奋读书、赚钱,出人头地,面子成为人生前进的动力。但有时面子也害死人。我看到一则报道,有一个人,为了面子,在外面偷盗,诈骗,这样回家,家里的乡亲父老会觉得他在外面混得不错,有面子。现在政府搞的一些建设,是“面子工程”,劳民伤财。举例来说,我老家那个地方,公路两边的房子,外墙全部贴白瓷砖,乍一看,像是“厕所”。有那个必要吗?后来才知道,这是当地政府要求的。凡是公路两边的房子,都得贴白瓷砖。这是给过路的人看的,是有面子。北京办奥运会,花了那么多钱,搞得那么排场,说是为国挣了光,其实就是挣了面子。
主持人:谢谢尚教授。说到国民性,似乎有某种消极的含义,比如说“公私不分”、“中国人奴性”等。请尚教授给我们分析一下,从我们国家的历史来看,春秋战国、大唐、大汉、宋、元、明、清各个历史时期,国民性是不是都一直这样消极呢?历史发展变化,如何影响国民的性格呢?
尚会鹏:国民性本身没有好坏之分,它是一个族群的生活方式。一个人热情活泼就一定好吗?老实大方就一定不好吗?这里说的是某种类型,某种特点。某种类型,适合某种环境,但可能不适合另一种坏境。假如中国还是过去的农业社会,中国人的行为方式不会有什么问题。但在现代社会,一些行为就不太适合了。当我们走出国门,发现这个世界上,还有许多跟我们不一样的人,这就产生了我们的处事规则与世界规则如何兼容的问题。比如,如何与陌生人打交道,我们的文明在这一点是有缺陷的,与陌生人的交往规范是缺乏的。但现代社会必须面对大量的陌生人,大家互不认识,没有任何亲缘关系,工作在一起,这就产生了陌生人之间的交往规范,这是现代社会必须要解决的问题。这好比交通,如果大家都走的是土路,用的是老牛破车,速度很慢,情况很熟,就不用考虑制定交通规则,大家凭经验就OK了。生活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,就像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,速度快,环境陌生,就需要精心设计一些明确、细致的规则。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,有许多规定,有时候还得把这些规定以醒目的形式提示给出来,人若不遵守这些规则,就会车毁人亡。现代人的社会是陌生人社会,出现了适合陌生人打交道的规则,我们得改变我们一些做法,以适应这些新规则。
主持人:谢谢尚教授。有朋友问,像梁启超、鲁迅,曾经对中国国民性的改造有一些建议,但为什么没有成功?蒋介石对中国人也提倡过新生活运动,后来被胡适批了一顿,觉得他做的是花架子。他们没有成功的原因是什么?
尚会鹏:我不喜欢“改造国民性”这种提法。一个族群的行为方式是一个自然变化的过程。社会生活环境变了,行为方式也会改变,不需要人为地“改造”。但需要提倡一些东西,让更多的人,受过教育的和没有受过教育的人,生活得更好,更有体面,行为更优雅,更文明。邓小平讲要“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”。现在确实一部分人富起来了,但生活方式却没有文明、优雅起来。所以,还要提“让一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优雅起来”。这不是改造国民性,而是如何让我们在世界上获得更多的尊重。中国人到国外,不能老像暴发户、土豪,有钱,但行为粗鲁低俗。中国人要做到不仅有钱,而且更受尊重。受人尊重是我们争取的下一个目标。受尊重与有钱没钱没有必然的联系。生活方式优雅起来,生活得有尊严,就受人尊重。
我想提一下中国和日本历史上的情况。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前,社会分为贵族、武士、平民,日本的社会没有经过激烈的革命,社会的变化,有一个上层社会的生活方式逐渐下移的过程。譬如茶道,日本的茶道是过去富人、有钱人才能享受的东西,但明治维新之后,慢慢普及到一般民众。现在日本的里千家茶道,有几百万弟子,许多女孩子,结婚之间,要学习茶道。接受茶道,能使生活方式优雅。经过这么一个普及过程,许多人的生活方式优雅起来了。优雅的生活方式,一般是社会的上层、有钱有闲的人。中国过去的中国社会,也有保持优雅的生活方式的阶层,但后来被摧毁了。中国老有社会动乱,农民起义,改朝换代。近代以后经过革命,穷人翻身,当家作主,但生活方式也粗俗化了。中国的革命是穷人革命,穷人革命有好的一面,但穷人的生活方式说不上是优雅的,因为穷人没钱,也没闲。穷人革命胜利了以后,当权者大部分也是穷人,生活也就粗俗化了。到文革的时候,走到了极端,以至于我们不得不从最基本的礼貌做起。现在中国人赋予了,要使我们的生活方式也优雅起来,这样,在世界上才能更受尊重。
主持人:谢谢尚教授。因为时间关系,我们的交流就暂告段落。尚教授的这句话说得非常好,让我们每个人都优雅起来,做受世人尊重的中国人。在日常生活当中,希望大家都能够在点滴当中培养自己高素质,从而能够在你走出国门的时候,不知不觉就为我们中国人赢得了尊敬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