栊翠庵与妙玉

第四十一回，贾母带着刘姥姥游大观园，走着走着就到了妙玉修行的栊翠庵。

栊翠庵是大观园里的尼姑庵，一般人平常不太会去。尼姑庵的主持妙玉个性孤僻，一向不与人来往，栊翠庵也就成了大观园钟一般人最不常有机会了解的一个住处。

妙玉出场是在《红楼梦》第十七回。嫁进皇室的元春要省亲。贵妃外出，非同小可，所以起建了豪华壮观的省亲别墅。贵妃回家要看戏，就在南方采买了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儿，组成戏班。贵妃回家要拜佛做醮、祭祀天地，就在花园内盖了寺庙道观、买了是个小姑娘、十个小尼姑。尼姑庵需要人主持，林之孝家的就推荐了妙玉。

妙玉出身仕宦人家，读过书，通文墨，生活极讲究品味。但妙玉从小多病，家人曾买替身代她出家，来为妙玉消业除灾，都没有用，最终还是妙玉自己入了空门，跟了一个师父，带发修行。师父死了，她住在牟尼院，正巧贾府找人主持寺庙，就用请帖把妙玉请来。

妙玉是《红楼梦》里出场不多，却形象鲜明的一个角色。

她还没有出场，第五回里贾宝玉做梦，到了太虚幻境，看到大柜子里一个个女儿的命运账册，其中十二金钗的判词就有妙玉：欲洁何曾洁，云空未必空。可怜金玉质，,终陷淖泥中。

妙玉非常自负，有强烈的洁癖。第四十一回里，她用成窑五彩小盖盅奉茶，盛了“老君梅”给贾母喝。贾母喝了一口，就递给了刘姥姥，要她尝尝看。刘姥姥喝了，觉得太淡，说：“再熬浓些更好了。”

妙玉从心底里嫌弃刘姥姥的粗俗、贫穷、肮脏、稍后就命令小尼姑把成窑杯子扔了。

宝玉知道妙玉嫌杯子脏了，觉得扔了可惜，就为刘姥姥讨了这杯子，说：“他卖了也可以度日。”妙玉勉强同意，还说了一句：“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，若是我吃过的，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。”

妙玉心里好像有很多恨，恨贫穷，恨无知，恨粗俗，恨肮胀。她恨刘姥姥，恨这些贫贱的乡下老太婆跑进栊翠庵，糟蹋她珍贵的器皿、珍贵的茶。

宝玉安慰了她，在刘姥姥走后，还派人为妙玉把栊翠庵的地都清洗一次。

一个修佛的人这么怕脏，一个修佛的人心中有这么多的恨，或许是妙玉的悲剧吧。

这么有洁癖的人，判词里却说：“欲洁何曾洁”？一个修佛的人，心里都是是非爱恨，不能平等包容，从作者眼里看来，总觉得悲悯把。

”云空未必空“，妙玉口中说的“空“，恰好是她自己做不到的吧。许多评论《红楼梦》的人都不喜欢妙玉，林语堂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。他们不喜欢妙玉的作假，妙玉心中明显暗恋着宝玉，表面却装作十分冷淡清高。在评论者的笔下，妙玉常被评写胃一个六根不净的尼姑，心里有着七情六欲，不是一个彻底修行的人。

多看几次《红楼梦》，却不觉得作者讨厌妙玉。作者当然知道妙玉修行不彻底，但是《红楼梦》本身像佛经，本来就在写人性不彻底的修行。

人世间有谁修行彻底了呢? 妙玉的不彻底，与其他人物没有那么大的不同。评论家对她苛刻挑剔，或许还是因为她是“尼姑”吧。世俗中男性常有“尼姑思凡”的嘲讽刻薄，然而《红楼梦》的作者不强调妙玉身上“尼姑”的标签。

妙玉十八岁，身体多病、父母双亡，她的带发修行，也只是为自己消业除灾的一种无奈选择。她像大观园里所有的少女一样，有强烈的爱恨，只是在这个尼姑庵中，被贴上尼姑的标签。

她没有机会认识任何男性，唯一来往的男性就是宝玉。除了宝玉，她没有任何对象可以寄托她年轻的热情。评论家嘲讽妙玉，《红楼梦》的作者却对她充满悲悯同情，文学的伟大与否，也许恰在此有了分际。

妙玉是懂得生活品味的，也透露了她从仕宦家庭长大的字符高傲。第四十一回，她撇下了贾母等主要人物，单独约了黛玉、宝钗到耳房吃“体己茶”，宝玉也跟了上来。宝钗上了她的榻，黛玉坐在她的蒲团上。她如此嫌弃刘姥姥的赃污，却对黛玉、宝钗这些青春中的知己没有了洁癖。

妙玉拿出“瓟斝”给宝钗用，又拿了犀牛角制的“点犀”给黛玉用。我查了一下《康熙字典》，“”字的解释是：“逋还切，音班，瑞瓜。”发ban的音。“瓟”字的解释是“蒲角切，匏也。”发pao的音，意思是葫芦。“瓟斝”确实应该是葫芦器。“星犀”，庚辰本作“杏犀”，程高本作“点犀”。

跑题说一下这两个稀世茶杯，争议好像还蛮大的。沈从文认为，“瓟斝”与“点犀”都是作者故意设计出来的假古董，意在讽刺妙玉的为人“做作、势利和虚假，清洁风雅多是表面上的”。周汝昌、刘心武等人都非常推崇妙玉，不肯承认这两样东西是讽刺妙玉的，反而认为是讽刺宝钗和黛玉的。周汝昌说，“瓟斝”意在讽刺宝钗如何如何“虚伪”、“班包假”。“杏犀”意在讽刺黛玉“性蹊跷”。周汝昌这么一搅合，弄得沈从文也有些动摇起来，说是：“把两物暗指钗黛，我也有同感”。我认为，沈从文开始的观点，大体是对的。“瓟斝”和“星犀”就是讽刺妙玉装腔作势的。周汝昌说是讽刺钗、黛，完全是胡扯！

出了家，妙玉的茶器还如此珍贵讲究。她给宝玉斟茶的杯子则是她自己常用的“绿玉斗”。作者知道“洁癖”最终是嗅觉、触觉的自闭，妙玉如此厌恶刘姥姥用了她的成窑五彩小盖盅喝茶，然而她放佛渴望着自己唇齿的记忆，可以借着一只杯子与宝玉亲近。《红楼梦》看似没有心理分析，但细微的人性空间是耐人寻味的。

黛玉问了一句：“这也是旧年的雨水？”雨水煮茶已经够讲究了，黛玉却糟了妙玉白眼，妙玉说了一段有关那水的来历：“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，收的梅花上的雪......”

妙玉的故事令人心痛，这样的洁癖，这样的坚持，这样爱美，在梅花盛开的花瓣上收集雪，雪带着梅花蕊的香，存放在青瓷坛中，埋在地下，五年后打开，为几个青春知己喝一次茶。

这是喝茶吗? 这是妙玉借着喝茶，引领青春的生命进入如此带着梅花雪香的世界? 她的青春在寺庙中消亡，她的青春与美在佛前一一成为梦幻泡影。

那一个下午，栊翠庵的茶里流着青春生命共同的记忆。作者在嘲讽妙玉吗? 或者她正是“都云作者痴”的“痴者”之一。觉悟了，就不是“痴”，“痴”也正是修行的不彻底。

看到自己或他人生命修行的不彻底，可能嘲笑，也肯悲悯，各人有不同的领悟。

妙玉可能是《红楼梦》里许多人的一面镜子吧。

苏轼见于秘府

《红楼梦》第四十一回中，发现了“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”字样。

《金山妙高台》写于“宋元丰八年”，两者时间上为何这么接近？书中在暗示什么？

细品“栊翠庵茶品梅花雪”章节，读后欲罢不能，感叹作者手法之妙，超乎想象。书中言，贾母宴请刘姥姥后，与众人至栊翠庵品茶。因吃了酒食，贾母恐冒犯了菩萨，于是众人在院内喝茶。妙玉带宝玉、黛玉、宝钗三人进入栊翠庵耳房去品茶。妙玉盛情招待三人，拿出了收藏的珍玩，用来品茶。

妙玉拿出了哪三件器物？它们分别是：【分瓜】瓟斝、点犀【乔皿】、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【台皿】。

首先，来看“【分瓜】瓟斝”，它旁有一耳，杯上镌着“【分瓜】瓟斝”三个隶字。细看“【分瓜】瓟斝”三字，很惊奇，平时读，很少去想，它是什么样子，只知是茶具而已。笔者孤陋寡闻，只好查资料，探个究竟。

原来“斝”是中国古代用于温酒的酒器，也被用作礼器，通常有青铜铸造，一鋬（耳），三足。书中为何只说“耳”，不言“足”？当笔者仔细审视“【分瓜】瓟斝”三字时，突然明白了作者用意，原来“【分瓜】瓟”两字中的部首“瓜”字，分明就是在暗示三“足”。

接着，来看“点犀【乔皿】”，书中说其形似“钵”。当把“钵”与前面有意忽略的“足”联想在一起时，我猛地一惊，“钵”与“足”组合，谐音“跛足”，忽又想至妙玉带发修行，名为尼姑，实乃“道士”，前后勾连，竟拼出“跛足道士”四个字，我的天呢！作者意欲何为？

更为惊奇的是“斝”与“家”谐音，笔者茅塞顿开，作者这是要告诉读者跛足道人的家址。作者用“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”这行字，来吸引读者视线。

再者，来看“【分瓜】瓟斝”上的小字“晋王恺珍玩”与“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”。当年，王恺与石崇斗富，王恺拥有众多奇珍异宝，这是交代珍玩的来源。“珍玩”两字有“斟酌”、“细品”的暗示，有暗示读者细品之意。

细观妙玉给谁用什么茶具，十分讲究。刘姥姥用过的杯子，弃之不要，就可见一斑。对此作者做了精密的安排。妙玉把“【分瓜】瓟斝”给宝钗用，为何如此？

原来“宝钗”谐音“宝刹”，“晋王恺珍玩”点出朝代“晋”，合起来就是“晋宝刹”。“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”这行字，不仅为了吸引读者的视线 。

宋元丰五年前后，正是苏轼因“乌台诗案”被贬谪黄州之时。“秘府”乃禁中藏图书秘记之所。此时，苏轼不可能在秘府，苏轼不在秘府，作者为何“欺骗”读者，笔者想这是作者有意突出“秘府”两字，苏轼虽没去秘府，却见了米芾，“秘府”谐音“米芾”。

宋元丰五年四月，米芾拜访苏轼，住于东坡雪堂，与苏轼观所藏唐代画家吴道子画释迦佛。联想前面“跛足道人家”，想来定与米芾有关。那么，米芾家在何处？米芾定居镇江四十年左右，死后葬于镇江。如此看来，这两行字是为了暗示镇江的“晋宝刹”。

这种推理是否合理，还需黛玉、宝玉身上验证。自然想到，黛玉用“点犀【乔皿】”，也是作者有意安排，“黛玉”倒读谐音“玉带”，“【乔皿】”谐音“桥”，合起来就是“玉带桥”。

“镇江的晋宝刹”与“玉带桥”联在一起，笔者立刻想到的是镇江的金山寺。因金山寺始建于东晋，门墙上有“东晋古刹“四字。镇江金山白龙洞前方，有一座像玉带形状的桥，就是玉带桥。

最后，我们来看宝玉的茶具“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【台皿】”。他的与宝钗、黛玉二人的有所不同，“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【台皿】”中“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”与“海”放在一起。

笔者想到，“九曲十环”乃说“九曲回肠”，黄河虽有“九曲十八弯”之称，然长江部分河段也素有“九曲回肠”之称．长江全长约一万二千里，“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”应暗指长江。长江东流入海，而镇江金山寺就在长江边。

三件珍玩，竟隐藏了跛足道人的家址，不可思议，似乎我们的探究到此为止了，然后文却又起波澜。